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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院舊事——瓊湖書院門樓拾憶

來源:市文聯(lián) 作者:鐘浩如 編輯:redcloud 2017-02-13 15:46:30

有一些記憶,當它殘破得只剩下兩扇漆色斑駁大門的時候,心中那種對舊事的追憶與回味反而更加深邃和清晰起來。

且不說歷史灰燼覆蓋下北京高大的圓明園門,固然,那無門扉虛掩的空洞里堆積的是一個民族無奈的傷痛與弱國的屈辱。

這里,我們需要引伸和走近的是另一扇門,一扇湖風中曾經(jīng)開開合合、熙熙攘攘,甚至平平常常古意蒼黃的進仕之門。

拾級而上,撲入眼簾的是兩扇須用肩膀方可頂開的雙合一門扉,盡管門環(huán)已經(jīng)銹蝕,可是低頭凝望這里每一級花崗巖臺階和門檻,因前人紛至沓來、過往匆匆,昔日足履磨成的光澤仍舊灑落滿地,雖歲月滄桑其痕卻光潔可鑒。

門厚重,大約因為正月的龍鼓、端陽的龍舟都用松木打造的緣故,沅江瓊湖一帶百姓總慣將松木稱為“龍木”。顯然,作為門樓的內核,木門也應取材于龍的系列,于是有意或無意地正合上了“龍門”的深深意蘊。

上下門樞全用用麻石鑿成,除了戶樞不蠹,開合之間可不聞戶樞“吱呀”之聲。無聲,它傳遞的是書香豪門一種流淌的寧靜氣息,在讀書人心里氣息雖清卻勝似濤鳴。

先不說這座古意門樓內外的來龍與去脈。此時倘若我們著長衣大褂,拖黛青長辮擠在熙熙攘攘的大清先祖叢中,從門樓黃色琉璃房檐下透過莽蒼煙雨及披著瓦當濺落的雨滴聲韻朝南眺去,門前撲入眼簾的就是橫無際涯的洞庭廣水。

湖風驟起,濤聲如鼓。置身此情此景很容易聯(lián)想到洞庭先人為子孫開啟的這應該就是“湖門”了,一扇出湖遠走江湖的大門!

說不清冥冥中是一種怎樣的設定?倚門朝南眺去,洞庭朦朧細雨中分明挺出一束如椽的鋒銳狼毫,遠遠望去其鋒直指蒼天。蒼天如紙,大湖似硯,可是附近卻并無筆架,因此人們讀出的是一種無須擱筆,只蘸大湖幽藍筆耕不止的天諭。

遠景中這里隱約突兀的是衙門知府專為勉勵子民“學優(yōu)則仕”而建的凌云石塔。塔建于乾隆58年,竣在嘉慶2年。壯志凌云,顯然建塔初心無須鎮(zhèn)妖,不為望遠,誠如塔聯(lián)所云,“挺出一支揮翰墨,聯(lián)登七級會風云”。建塔,本意就是選“翰墨”之途,會風云之愿!這,屬于八百里洞庭獨一無二的“文塔”,文淵之塔。

由此往北,同大湖吻接的就是天下長江了,一只綠色線型的華夏文明的搖籃。將祖先的視線從煙波浩渺中的文塔順北牽引,然后泅渡上岸,那便是一道悠長的倒影。影的塔尖處,無疑應該有一種與“文”相對接的符號,用以完成對文淵地理上的呼應。

果然,到了光緒24年,渾厚的銅鑼聲夾雜著瀏陽口音濃重的鞭炮聲響,香霧繚繞中人們正為這方土地有史以來第一座也是唯一一座書院慶生!從乾隆58年至此,一個文明的驚嘆號在這方土地上書寫了整整120年!

一時間在這湖濱野地既建文塔又建書院,放眼望去,一對騰飛翔躍的祥龍,在陽光下鍍上了金色琉璃美麗的色彩。

2

這,就是三湘大地獨一無二的湖鄉(xiāng)“書院”!

不,準確地說,這是從乾隆遷往光緒年間用以教化萬方移民的“瓊湖書院”。因為一個叫“瓊”的女子般的湖泊就柔情萬種地坐擁在書院身后。

與我國的四大著名書院相比,瓊湖書院選址獨特,原址位于縣衙附近的瓊湖東岸,咫尺之外就是沅江科舉考棚;光緒年間擇址遷建城北,則面朝八百里洞庭,瓊湖便成了書院幽靜的后花園。

將讀書人安放在廣水之湄,讓濤聲相伴書聲,因而“智者樂水”那樣的箴言從這座湖鄉(xiāng)書埠得到溫潤而貼切的圖解。

許久以來,許多人心存一個許大的問號:一方水漲水落、茅荒草深的湖濱野地,同一處書香盈溢、詩誦朗朗的琉璃門第毗鄰而居,這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文化淵源呢?

沅江民諺說,“太陽從水里升起來,堤垸從水里托上來,稻子從水里長出來,沅江人從水里站起來”,這樣的民諺生動且形象。從高天俯瞰,哪怕經(jīng)過萬千年桑海蒼天之變,到了本世紀初葉我們廣袤的視野里仍是浩水泱泱。“臨水而居,靠水吃水”,沅江水土養(yǎng)人的磁性就在于水與洲。

對此明太祖朱元璋討飯的時候大約到過湖南到過這濱湖一帶,后來當上皇帝后發(fā)見湖南地廣人稀賦稅短缺,朝廷遂準允在洞庭湖區(qū)圍湖造田,招撫移民。

原本洞庭湖區(qū)涌金泛銀,連皇帝都開了金口,一時間周邊州府的農(nóng)夫便潮涌般趨之若鶩紛紛“下湖作田去”!既是“下湖作田”,路上拖兒帶女、驅牛挑擔風塵仆仆而來的農(nóng)夫當從山野而來。

據(jù)史料記載,乾隆十七年(1752)至光緒十六年(1890)138年間,哪怕水害連連,沅江人口仍然從當初的7364人猛增到274934人,數(shù)字已經(jīng)精確到了個位,無奈呀!史書就是這么記載、祖宗用算盤就是這么述說的。

俗話說“江西出湖南”,話外之音就是這邊的人口大都來自江西移民。

可以想象沅江地肥水美,稼穡勞人勞心,到了乾隆盛世,黎民的溫飽應漸漸現(xiàn)出了殷實的景象。

接下來該辦的事情就是治下百姓的讀書治愚、知書達理了,明清以來沅江移民及原住民的詩書文章教化,大約就是這樣擺上衙門知縣高高的案臺,寫進線裝本厚厚的宣紙文牘的。

這里我們不妨將目光隨意巡覽一下《沅江縣志》屬于乾隆的時光地段:

乾隆43年(1778),于瓊湖東岸老學宮建瓊湖書院,光緒24年學院遷建至城北跑馬嶺;

乾隆56年(1791),科舉應考者眾,于書院前擇基興建考棚,時任知縣傅璟淳寫下《考棚記》;

乾隆58年(1793),縣城南萬子湖千秋浹破土開井始建凌云塔,嘉慶二年竣工。時任沅江教諭的駱孔僥(諧音字)于塔竣工后寫有《鼎建凌云塔碑記》

乾隆59年(1794),魁星樓建于城東北方向文昌閣前。

僅乾隆年間在不到15年的短暫歲月,從“瓊湖書院”起步就連連完成了這么一大串同百姓教化息息相關的文化建構。尊師重教,這是蠻荒之地文明進化的歷史幸運!

3

這方山水間有一種名叫“國槐”的樹種,長成后主干遒勁,樹冠闊大,頗具國梁風度。

依照“前不栽樹”,即大門正中不許正對樹木的鄉(xiāng)俗,這幢百年書院門樓上梁、封頂前受監(jiān)修指使,人們從別處將兩株樹形上乘的年輕國槐分別栽在了書院門樓大門外的兩側。

這樣一來,門,的確沒有被樹蔭遮擋,陽光直透書院殿堂。然而,時光流淌的規(guī)則連神仙也無法改變。

書院的整個歷史原貌已經(jīng)不復存在,所幸門樓還在;

書院的湘韻經(jīng)書誦讀正在漸漸寥落,所幸國槐蔥蘢。

門樓與國槐共同見證和守護她的百年滄桑,風雨百年,相望百年。

與小城其它尚存古建筑不同,瓊湖書院不全由衙門撥付銀兩,也未見衙門和賢達為她作記寫賦,書院的麗質與雅致在湖風里孤獨而美麗地飄逸。

其實,它光緒遷建的首發(fā)人是一位深居洞庭赤山長島的張姓晚清秀才。這是他在赴省鄉(xiāng)試屢試屢敗,絕意仕途后對科舉進仕夙愿的凄美殉情。

在書院修建因銀兩短缺進展十分艱難時,張秀才破產(chǎn)捐建,將祖上留下63畝山田變賣所得的全部白銀奉送給這座湖鄉(xiāng)書院,書院奠基者的歷史桂冠理所當然非他莫屬。

后來,一位湖南的教育廳長在暌離瓊湖書院數(shù)十年后重返母校,當他再次在門前麻石臺階步步登高輕撫書院門環(huán)時,心中卻在輕輕呼喚他的名字:秀才張聞銘!

此時他覺得這也是一種叩響!

也是后來,有一年我國當代國學大師、中國歷史文獻研究會會長張舜徽先生在耄耋之年用心拜訪瓊院母校,他是將感慨與眷戀用小篆書寫成“菁莪棫樸百年樹人”,并用顫抖的雙手將它高高舉過頭頂?shù)?。彼時秋風拂亂老人稀疏白發(fā),遙望中他臉上的皺紋里盈滿了愜意的笑容。

原書院校舍占地三十畝,在當時已經(jīng)是不小規(guī)模,而且整個布局中軸五開間、兩院三進。根據(jù)舊時書院傳統(tǒng)配置,包括圣殿、鐘鼓樓、藏書樓、進德齋、修業(yè)齋在內的樓、殿、齋都還齊全,應有盡有。

在人們的記憶里,尤其耐人尋味的是瓊湖書院由秀才捐建奠基,由狀元捐匾題名。

光緒24年清明時節(jié),祖籍城南馬公鋪的出籍狀元張建勛回鄉(xiāng)掃墓,得知瓊湖書院北遷跑馬嶺已經(jīng)破土動工十分欣喜,在秀才張聞銘及鄉(xiāng)紳擁簇下張建勛去往工地,將馬韁繞在書院門前才碗口粗的年輕國槐上,然后徑直拄香來到在建的“孔子殿”。

作揖后,狀元從寬衣大袖內抽出事先寫好裝裱的卷軸交付給秀才,接著就著裊裊升騰的焚香煙霧將書卷輕輕展開。

此時張聞銘從他手中接過的是“瓊湖書院”四個筆畫蒼勁的大字,題款:“張建勛光緒二十四年”。

4

書院門前原本是有兩棵國槐分列左右的。

后來一棵死了,另一棵活著。

活著的那棵當年為狀元去書院拜謁孔殿拴過馬。

當門前國槐長到大約兩人可以合抱的時候,公元1966年夏秋之交的一天正是“秋老虎”肆虐的時候,書院門洞深處傳出“吭哧吭哧”節(jié)奏感很強很粗狂的號子聲。

幾個體魄強壯的年輕男子繩捆索綁抬一塊覆滿塵埃的巨匾,漲紅著脖頸走出麻石門楣,走下麻石臺階,然后將巨匾置放在門樓前的一處堆滿干柴的陰影里。

這兒正是國槐樹冠的闊大濃蔭。

那時已經(jīng)停課,廚房里冷火息煙,鍋灶已經(jīng)涼了。一些工友站在門樓的臺階上神情呆癡地望著,緘口默語。

酷暑中“瓊湖書院”四個金粉大字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趴在干枯的柴堆上,伏在不見陽光的烈日下。隨一根纖細的火柴頭在盒的磷紙上“嗤”地一聲輕微擦響,火苗就漸漸躥起來了。

樹的葉叢里蟬鳴頓啞,飛鏑般朝天射出。

顯然火堆旁那些人愚頑、幼稚和呆癡的目光盯著的就是巨匾上狀元遒勁的筆痕??墒撬麄兪剂衔醇暗氖瞧椒诺呢冶葢覓煸诟吒叩钐谜龎︼@得厚重、堅實和闊大得多,砸不爛、砍不開。

幾乎是與此同時,東南角上后來被更名為圖書室的書院“藏書樓”,已經(jīng)狼藉滿地,樓前夾竹桃和芙蓉樹叢里人影綽綽。據(jù)說有嗜書者扛著鼓鼓囊囊的麻袋是從書院的后門進進出出的。

在那個季節(jié)書與匾紛紛出走,瓊湖書院遭遇一段幽暗的歷史厄運,人們心中留下一段空空落落的荒涼記憶。

平心而論,現(xiàn)在看來較之院匾,藏書樓的命運還是好一些。書,畢竟沒有成為灰燼,經(jīng)由書院的后門委身到了一些該去的地方。

天太熱,整個季節(jié)高燒不退。燒匾的人終究沒有堅持的耐心,俄頃便都紛紛揚長而去。

見漢子們走了,門樓下臺階上站了許久的廚房工友眼淚忽然奪眶而出,都一下子騷動起來,一齊涌到國槐濃蔭下,七手八腳“呼啊嗨”地將已經(jīng)焦頭爛額的那匾抬進廚房。洗凈,依舊倒扣著,從此書院的廚房多了一塊切菜剁骨的大案板。

又隔了些許年,一位“老三屆”的書法家校友憑借自己對狀元筆跡的艱難回憶,將“瓊湖書院”四字從歷史的塵埃重拾,讓它再現(xiàn)在門樓匾額的位置。此時且不評價今人新匾同狀元手筆的相似水準,畢竟歷史不可復制,狀元的背影已經(jīng)遠去和漸漸模糊。

百年過去,門樓斜對面的國槐古樹更顯蒼翠,氣色依舊蔥蘢。站在門樓向陽的位置,它陪伴這幢琉璃古樓走過了一個多世紀風風雨雨,見證了書院掛匾與焚匾的完整程。如今它風姿招展,招展在曾經(jīng)遴選武秀才跑馬射箭的土嶺上,成為書院門前春風獵獵的綠色旌旗!

來源:市文聯(lián)

作者:鐘浩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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